第二章少年,被瞌睡虫困恼的三年

那年夏天,正是暑假,奶奶因病过世了,悲伤之余,迎来了秋天的开学。带着期盼和曾经的荣耀,我升入初中。进入初中以后,好运气似乎因奶奶的离去戛然而止,命运开始急转直下,不再垂青于我。初中比小学的课程多起来了,有七门,而我的成绩却一路下坡,不尽人意,步步后退。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开始窘迫了,先是父亲承包的村办碾米厂合同到期了,被别人承包了,少了一份收入;哥哥和我一同进入初中,学费之外,我们还要带米,每个人每学期170斤大米,2个人就是340斤大米,大概需要一次碾500斤谷子。菜是自己每三天一次带的熟菜,周三和周日放假。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多起来了,特别是学费贵了,两个人一学期要好几百块。

饭却总是吃不饱。虽然米交了不少,却总是不够吃,因为学校食堂的饭盒底总是有一层黑黑的长时间积淀下来的饭垢,上面也有一层灰黑皮子,不知是不是大米没有淘洗干净,还是铁皮饭盒根本就没有洗刷。饥肠辘辘的初中三年,处于身体疯长的时期,男女同学都一样,每天放学铃一响,大家一窝蜂的冲出教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食堂。惯例是八个人一桌的饭盒,谁先到谁就用筷子把饭以井字格方式划分成8个方块。分饭是个技术活,表面看似均匀方正的划分,往往是早来的同学斜着插进去,挖了一个楔形,上面小,下面大,这样早来的同学分的饭自然多一点,迟来的同学当然没得选择,只能是剩下的那几个上面均匀下面缩小的楔形饭团了。这个技术活,往往是有样看样,无样看现场,很快人人都学会了。由于黑色饭垢,去掉面上和底层,饭团剩下不了多少。况且菜也不多,因为是学生三天一次自己回家带的熟菜,为了能耐三天收藏,往往都是一些不易变质的干菜如:豆腐乳、油辣椒、腌菜、扎菜。学校养了不少猪,这种不干净的饭盒导致上下两面被削平而丢掉的饭正是学校喂猪的全部原料。想吃猪肉?呵呵,却没有学生的份,猪毛也分不到一根。学校领导,你可忘了任何资源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古训啊。

除了吃不饱饭之外,还有困扰我三年的瞌睡。初中的寝室比小学大了,几乎是同一个年级的男生全部在一间宿舍,人人床头下一个小木箱,木箱里既装衣物也装干菜。人多,卫生也差,空气中时刻混杂着各种气味,有馊菜味、臭袜子味、发霉的衣服被子味。晚上熄灯后各种鼾声、磨牙声、嬉闹声、窃窃私语讲话声、躲在被子下看小说的翻书声。人多,跳骚也多,最难受的是芥苍的皮肤病,会传染,如果一个人感染,几乎弄得全宿舍人人都有,痒得人难受,使劲的抓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的皮肤起泡抓破了,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皮肤。要用盐酸浸泡硫磺涂抹,涂抹之后,皮肤又被腐蚀的痛彻心骨,哥哥和我一个床铺睡觉,两个人一同被感染过。我们村一同进入初中的同学有6、7个,可以说没有一个没被感染芥苍的。食物不够、环境不好,这种炼狱般的初中生活,真的让我极度不适,不仅是永远吃不饱的感觉,而且总是睡不够的感觉。

瞌睡虫一直困扰着我,也因此曾出溴过。同座桀威是个爱闹腾的恶作剧式的熊孩子,不仅没完没了的讲小话,而且经常上课搞小动作骚扰我,让你既无法安心听课也无法安静瞌睡,犹如脚底下踩了一坨想甩又甩不掉的狗屎,让我极度的厌恶,没被我少骂过。一次上数学课,我又瞌睡了,朦胧中感觉有人推搡我,潜意识里我以为又是同座在恶搞,头也没抬,直接大声的丢了一句骂人的粗话“搞什么搞,搞你家娘开娼”。眼角之余发现有人站在我身旁,却没想到是那个平常大嗓门的数学老师在推我。这个老师一开始就因为嗓门大而让我一度记忆尤深。记得小学毕业升初中时,我们集中在乡中学参加升学考试,那天考数学时,我的试卷看不太清楚(那时的试卷是手刻石腊,油墨印刷)举手示意问监考老师,谁知这老师嗓门大的出奇,拿着说他的样卷走到我跟前大声说他的也看不清,不仅没有得到正确信息,而且还被大嗓门吓了一跳,从此记住了这位大嗓门的老师。没想到山不转水转,这个大嗓门的老师在我进入初中后就任我的数学老师。而今天,这个以大嗓门为标识的老师居然被我突然的大嗓门骂人给噎住了,愣在那里半天,他都忘记如何接词了。同学们也在一顿惊愕之后发出哄堂大笑,我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脖子跟了,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那尴尬的滋味别提多难受了,大嗓门老师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大度的走回讲台继续讲课。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窘态。

除了因瞌睡而闹尴尬溴事之外,也有乐趣的时候。最有趣的是用汉字标准英语单词的读音。记得第一次上英语课,那男老师一上来就习惯的说:拿,克拉死逼更,撕蛋得啊补,蒲丽子!同学们都觉得莫名其妙之状,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老师说的是什么,要做什么。我也只大概的听到什么灯盏亚布(还以为老师是说夜晚点灯盏,亚布是我们当地方言,夜晚的读音),这种别开生面的招呼,我有些惊愕,在大家的一片茫然无措中,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并用汉语解释他刚才说是英语(Nowclassbigin,standup,please!)和我们要做的动作,原来是:上课了,请大家起立。于是在没有学会音节的1年多,我一直拿铅笔在英语单词的旁边用相近的汉字标注读音,这样读音大抵是相近的,学的快,记得牢,效果还不错,这也是我一直能当英语课代表的原因。

学校的后面是一座黄泥巴小山,长满了油茶树,山的一半被挖平开辟成了运动场,没有用水泥硬化,地面是黄泥巴,覆盖一层沙子。尚若是雨后初晴,上体育课,在如群马奔腾孩子们的脚下,薄薄的一层沙子早已被踏进了泥土的深处,因此大多数时间这个操场是沟壑纵横,凹凸不平的,晒干后的泥土却更加磕脚。油茶林是课间饭后学生们的乐园,特别是夏日和秋日的中午或傍晚,油茶林下不乏独自安静看书的,也有念念有词的背英语单词的,俨然是个没有藏书的图书馆,茶林的深处偶尔也有早恋的痴男欲女在说悄悄话,仿佛这里就是偷尝禁果的伊甸乐园。更多的是在茶林追逐嬉闹的男孩子,我就是乐此不疲的一个,虽然上课时常瞌睡,但课余却异常的活跃,跟一个叫健凴的同学经常在茶林追闹。他跟我哥同年,互称老庚,他父亲又是和我父亲一个吹胡手班的伙计,因此有自上代延续下来的友谊,见面自然格外亲切。大约是在初二时他留级到我们班了,因此我们同班了两年,也在油茶林里追逐嬉闹了两年,最后一同在中考中落榜,可谓是有乐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了。

老师中印象很深的有两位,一个是廣發老师,一位年轻帅哥,任初一的班主任,教地理,喜欢在早晚自习时悄悄的从教室后排溜进来检查纪律,不过他有点狐臭,常常在身上洒上浓浓的花露水,因此人未到就先被同学们从空气的异样中察觉了,等他到教室时大家早就一本正经了,因此他基本上抓不到讲小话和搞小动作的调皮鬼了。另一个是二年级开始的英语老师琇芬,浓眉亮眼,容貌俏丽,教学时喜欢在课堂互动式提问,我的英语成绩还好,一直是课代表,回答问题也积极,老师当然喜欢站在我旁边,这可苦了我,因为她也是个香香公主(有狐臭,爱撒花露水)。无意中我还发现一个秘密,有一次大清早,还没到起床时间,大概是五六点钟,我起来去拉尿,发现了廣發老师从女老师琇芬的房间里出来,很明显,这么早的时间段,男老师从女老师房间出来,估计是两人就花露水的品牌及使用方法交流了一个晚上这个惊人的秘密,我却从未向其它同学透露过,因为他俩是我比较尊敬的老师。

瞌睡依然如故,成绩每况愈下,只有晨读是坚持好的,而上午上课时间总是打瞌睡了,除语文、英语之外,其它的各科平平,从第一次期中考试班上第5名,逐步的下降,最差时退步到班上的第32名。临近初中毕业时,父母亲多么希望我们能考个中专,但是哥哥和我成绩都不理想,连选拔名额的资格都不够,还遭受了一个不怎么关心学生的班主任老师的白眼。我呢,瞌睡虫一个,在班上成绩处于中下等了,哥哥是个话唠,他跟我不在一个班,虽然每天晚自习时会在教室里,但据我观察,他基本上是陪烤,都在跟别人聊天,看似在努力,其实也是虚度光阴,他实际的成绩还不如我,后来他选择了一所职业高中学美术。因此中考我落榜了,严重的挫折感,加上我不太引人注目的小个子,彼时慢慢的与同学们失去了联系。

秋天,看着部分同学升入高中而喜气洋洋的开学去,而中考的落榜后无所事事,让一向自负资质不错的我倍感挫折,落寞之致,无以言表,简直是抬不起头了。父亲开始张罗着找村里的女赤脚医生说情,希望让我学医,图个将来谋生的技艺,然而似乎碰了壁,看似日常关系要好的赤脚医生,似乎是牢记各行各业手艺人一条宗师古训: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怕教了本地徒弟出师后会抢了她的饭碗。不仅本村的赤脚医生没有答应收徒,连附近邻村的赤脚医生也没答应。或许这就是命运使然吧,于我却是万幸,否则可能还真的是另外一种人生。

那年十月份,父亲接了一个活,带了村里的十几个伙计到潞水国营林场去砍伐防火林带,这是一个不很费力的手上活,但很脏,因为干旱季节灰尘大,总是弄得灰头土脸。林场为了将杉树林与容易起火的杂木林隔离,往往会在秋冬季,选择在山顶上的中间处将杂草杂树砍伐干净,人工砍伐并刨光出一条长长的绵延数公里的光秃秃的土路带,这样即使旁边发生了山火,有了隔离带,另一边的杉树林就会安然无虞。我也跟上去了,第一次尝试打工生涯,就负责给大家煮饭炒菜。我们把被子锅子镰刀等行李搬到大山脚下一个干爽的农田里,砍了竹子和杂树搭起了棚子,一溜的大坑通铺,底下垫上农田里就地取材的稻草,驻地稻田边上是一条潺潺流水的山泉小溪。父亲和伙计们到山上去砍伐防火隔离带时,我就在山下驻地负责煮饭炒菜。另一个山头下,相距有两公里左右,也有一支砍山的队伍,负责煮饭的是个年轻女娃,远远的能看见模糊的身姿,但我从没看清过她的面貌。无人在的闲暇时,心里从此多了一份小小的幻想,幻想这山沟里有一段镜花水月般的仙女奇缘。然而现实终究击碎了幻想,初出茅庐的我是一个打工者,生活之路茫茫然,若无边苦海,何处是岸?因此心里更多的是想着如何重新回到学校。古人说:书中自有千斤黍,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还是重拾书本吧,就算没有颜如玉,千斤黍还是有的吧。身边携带这两本教科书,在闲暇时静下心来连续翻看几遍之后,我基本上看熟透了,这种熟透的程度远比中考前的状态了。

日子就在一天天的过去,山里的日子仿佛过得很快,我们从初秋进山,转眼就到初冬了,山野的树叶开始变黄后纷纷飘落,早晚的山风也越发刺骨了,扎在这干枯的山田里感受季节的变化,真是有点斗转星移的感觉了。父亲看看天气变冷了,离年关不远了,出去干活的山路离驻地也越发远了,在征询了各伙计们后,大家的意见是一致决定启程回家。这一段不太长的打工史,让我第一次体验了走出校门迈向社会谋生的艰难,尽管这个谋生历程还是在父亲的庇护下。也因此倍感读书机会的珍贵,这让我后来格外的珍惜和认真投入。

从潞水砍山回来后,估计我应分得的煮饭工钱差不多够一个学期的学费了,父亲找到本村一位在中学教数学的国源老师说情,让我开春后插班复读。国源老师是个教学很认真的好老师,教数学,同时作为班主任老师对学生也很关照。于是我带着一份挫败的耻辱感和力图东山再起的希望来到了乡中学复读。起初上课时依然有想瞌睡的感觉,但在意识里一直在自己与瞌睡斗争,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格外认真。语文老师钟缘时常穿着白色的裤子,正值恋爱季节,大约是幻化自己就是个白马王子。有一次晚自习时,路过的同学听到他在宿舍里隐隐的哭泣,一些心细的女生关问他怎么了,原来是女朋友要跟他分手。不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恢复了爽朗与自信的微笑,估计是女朋友和好了。由于年龄相差不太大,和同学们课余接触交流较多,在他的影响和指引下,我申请并加入了共青团。

我的座位前面,是一个叫颜嬛的女孩,短发,圆脸,肤色白里透红,模样几分俏丽,颇有圆润的娇态,生物老师每次上课,眼睛瞅瞅的望着,长时间停留在该女生身上,为了掩饰这种露骨式的注视,他也会经常讲些笑话逗趣大家,这种欲盖弥彰难以掩饰的迷态,成为同学们私下流行多年开心的笑话和谈资。这可爱的女生,虽然她的容貌容易让人愉悦,我是从不敢正眼瞅的,背负着中考挫折感的我,纵有心相悦却是不敢跨雷池一步的。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班主任国源老师请了十来个同学帮忙,大家在班长的带领下到老师家里去帮助插秧,在插秧时我们并行一排,这让我有了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我们边插秧边聊天,她听说我和老师是同村,问我家在哪,我指向一公里外的小山,告诉她那山脚下就是我家,山上是我们的村办小学。我隐晦的告诉她了我的联系地址,但她似乎没有领悟到。日子在繁忙的学习中流失,我无暇他顾,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这次中考算是驾轻就熟了,只是因为复读,不能录取县一中,只能录取在县二中。

这年暑假,我和哥哥、父亲推着一辆板车,送征购公粮到公社的粮站去,快到粮站时,颜嬛同学看见了我,从马路对面奔跑过来打招呼,一辆疾驰而过的四轮车差点就与她擦上了,好险。因为父亲和哥哥在旁,我们不好意思多聊,简单的寒暄之后打个招呼就告别了,连互相的联系方式地址也没留下。而过后哥哥却打趣的笑我说,你女同学为了看你连命都顾不上了。其实他两也曾是同班同学。为了她的这种冒险飞奔而来的招呼,让我刹那间有了一些莫名的感动,感动之余从此让我心里多了一份惦记,这份因感动而生的惦记,在心中藏了很多很多年。多年以后掀开尘封往事,当初这匆匆的惊鸿一别,之后便杳无音信,没想到再见却是近三十年后,此时已是人到中年了,不免唏嘘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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