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远别了,寺院》说过,一零年在海南自治州同德县河北乡一所寄宿制学校实习,学校坐落在青藏高原一处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原中央,不过当时看到的景象,与其说草原,不去说是荒原,因为在那一片广袤的大地上,除了牛羊,只看见光秃秃的土壤。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当四月的天还看不到一丝春的迹象,我唯有默默地想,这毕竟是比寻常山寺高太多的地方。

学校共十套楼房,除最后两套教师宿舍和食堂直接通向草原,别的都由高墙阻挡。

从学校大门出来,沿着马路朝左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市场,像大多数市场一样,那里充斥着极具民族特色的衣饰还有孩子们最爱的零食,只有蔬菜,水果成奢望。

当然,那里还有许多餐馆。有本地人开的,也有外地人开的。我问过才让吉,为什么还有外地人在这儿开餐馆?才让吉说,一开始外地人来这都是收购虫草,后来收虫草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一待就是上月,所以有的人就租下本地人的房子做餐馆,当然他们不是全年都在这里,只有挖虫草的时候才来。

听到这里,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生意头脑,它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在美国,人们都蜂拥到西部去淘金,而后来真正淘到“金”的却是那些摆渡的,卖水的,卖铁锹的人。

有一家本地人的餐馆,才让吉的一个藏族朋友请我们在这吃过饭,新鲜的炒菜,解冻的牛肉,味道是那么陌生而奇妙。

当然,这里除了餐馆还有面馆,有一次才让吉带着半个班的学生浩浩荡荡地去吃面,大家坐成一个U形,像极了吃旋转火锅一样的阵容。

才让吉说,草原深处有更大的市场,那儿不仅有吃的喝的用的还有赌场,别看有的人平时穷得叮当响,他们挖一季虫草得挣好几十万,只是没几天便会全部送进赌场。

有一次在检查学生宿舍的时候,发现有几个孩子竟然连被子都盖不上,想到才让吉的话,内心一阵一阵凄凉,急忙回到宿舍拿褥子、军大衣,而我们能做的,却只能那么少那么少!

学校的活动很多,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和孩子们变得无比亲近,只记得每天带着他们晨跑,中午领着做广播体操,还一起出黑板报。

因为是寄宿制学校,每个月老师学生都会集中放四天假,虽然回去的车一点都不好找,但我们还是会想办法往西宁走一遭,然后给孩子们带来一点新鲜的水果和小玩具。男孩们多数是棋,女孩们多数为发卡。于是下了课带着男孩们下象棋,放了学,领着女孩们去宿舍扎头发。

记得刚去草原,才让吉教给我们第一件自力更生的本领是捡牛粪(草原上最好的燃料),但是渐渐的,当我们午休后一打开房门,总能看到孩子们捡来默默放在门口的一袋袋一箱箱的牛粪。

淘气一点的孩子,总会在你午觉睡得最香的时候将房门敲得叮当响来叫你起床;文静懂事一点的孩子,总会等在你起床后,第一时间将被子铺得整整齐齐,然后再恭恭敬敬地给你递一杯开水;去井里打水,高年级的孩子看到会立马接过水壶;好几次看到低年级的孩子三三两两抬着我们的水壶,我会立马冲过去。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自己打水,但才让吉觉得打水没事。看到这些本不应该在她们的年龄段表现出来的乖巧懂事的行为,我感到好温暖又好惭愧。

高原上的温差很大,风也很大,有一天半夜,只听到一声巨响,伴随着我的惊叫,塌了一根房梁。它从门口上方一直吊倒在房屋中央。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们好像都没有把性命安危放在心上,因为惊吓之后我们继续在那塌掉一根房梁的房里睡到了早上。

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正要看发生了什么,才让吉说,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正在给我们固定房梁。

那一次惊吓虽然没有受伤,却引发了一场严重的感冒,躺在床上只觉得头昏脑涨。才让吉说,孩子们知道你病了,给你送来了鸡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床底一看,那可是整整的一版。我说我坚决不能收,才让吉的语气告诉我,我不得不收。

这一群善良可爱的孩子,他们一定是上天散落在人间的天使。但即便是这么可爱懂事的天使,依然逃不出某些残暴老师的腿脚棒子。

每一次他们被打得浑身青肿,都会来找才让吉。我们用沾水毛巾敷着青肿,心里万分地悲痛。一个问题,涌上心头:凭什么?凭什么?

那个就住在我们隔壁的男老师,他凭什么这样虐待孩子?让我们悲哀的是,我们的质问不但没能帮到孩子,反而激怒了那个男老师,后果就是加重了孩子们身上的腿子棒子。

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在背地里向学校领导举报我们。比如说私自离开学校,带孩子们去河边洗头发(天气好的时候,会带女孩们去河边洗头发),经常带孩子们一起玩耍等等。

我想那个学校的领导一定是他家的亲戚,于是我们被成功监视起来,任何风吹草动,必在他们眼中。

他们不让孩子们靠近我们,但才让吉还是会偷偷地叫来高年级的孩子帮忙一起打煤块(先用水把煤粉糊好,再摊开划成一块块)。当然,是有别的孩子把风的,一旦看到那个男老师过来便会立马叫他们跑开。

以前只知道这些草原上的孩子天真无邪可爱,慢慢地发现,原来他们都是歌唱的天才,舞蹈的天才(他们会跳很好看的藏族舞蹈-锅庄),球界的天才。

看他们唱歌跳舞踢球的样子,我总能一瞬间忘记他们生活的艰苦。你想象不到的是,这些常常给我们带来惊喜和温暖的孩子他们之中有好一些是孤儿,有好一些只有爸爸或妈妈,有好一些还从来没有去过镇上,他们给我买的鸡蛋,还有留在我们门把上的糖很可能就是从自己的牙缝里省出来的,但是他们就这么善良地单纯地义无反顾地把他们最美好的东西送给了我们---这一届又一届的陌生的实习老师。

对于他们的付出和爱,我无以为报。

五月中旬,小草开始发芽,慢慢地还有各色的花,河里的水越来越清澈了,我知道草原要苏醒了。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学生家家访,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久的山,然后看到了坐在学生家门口的那个老婆婆,她手里拿着一个转经轮,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眼神里尽是安祥。那画面,那虔诚,让我感到特别的神圣。

我有一个学生,人很聪明,没有妈妈了,家里有未出阁的姐姐还有一同上学的妹妹。爸爸决定让他上完六年级就去当和尚,为了保卫一家的安康。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习俗,但我还是决定去说服他爸爸,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成功说服他了,但是当我看到那个老婆婆,我突然觉得在佛的面前我的力量渺小得是如此的可怜。

花开的时候,正是我们离开的时候,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反省,那些老师不让孩子们跟我们靠近也许是对的。老师们一届一届地来,又一届一届地离开,我们带走的是他们的爱和情怀,但是最终我们留给他们的又是什么?

也许我们是残忍的自私的,也许我们不应该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让小小的他们看清了离别,但是我也正和他们一样在经受离别。他们都是我在人间的天使,而那片草原是我在人间的天堂。

年复一年,草原沉沦;年复一年,草原苏醒。

七年了,我的那些孩子该长大了。


参考资料